张新的宋庄脸谱：一场面孔的狂欢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夏莹 (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)

   中国宋庄，一个由一群艺术家勾勒出来的文化地标。它是一个村庄，生活着一群又一群自由、激情而又不失沉静思考的艺术家。宋庄不仅仅是一个村庄，它是当代中国艺术的非主流中心。

   宋庄之魂在于艺术，艺术家则是宋庄之魂的铸造者。勾勒出铸造者的灵魂，为铸造者塑像，是张新创作宋庄脸谱的出发点。作为宋庄艺术群体中的一员，张新在创作宋庄脸谱的时候，其最初用意或许仅仅是为了一种记录，一种简单而朴实的记录。但正如宋庄的形成一般，当这一个个面孔连在一起的时候，突然涌现出一种独特的艺术张力。一方面，它在形式上极其简单，“越简单越好”，这是张新固守的艺术理念；另一方面，它在内容上又是极其复杂，蕴含着思想的丰富、生活的多元、观念的狂欢。简单和复杂之间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艺术张力，活脱脱“端出”了一个艺术的中国。

   中国嵌于世界，世界活在中国。宋庄脸谱属于中国，也属于世界。宋庄脸谱以中国形式展现了世界摄影艺术的最新理念。当代法国哲学家、摄影家鲍德里亚曾经主张：在摄影中主体必须驱逐自己的观点，自已的判断，他必须以其本身的空虚状态为乐，由此，才得以体现客体的狂欢。这一观念显然源于鲍德里亚对于庄子的热爱，他曾在多部著作中引用庄子的庖丁解牛和庄周梦蝶的故事，其所钟情的正是庄子的那种所谓以“虚静之心”成就“道进乎技”的境界。美国摄影师奈吉尔·派瑞（Sharp Nigel Parry）影像也表达了同样的观念，朴实、简单，客体的自我呈现成为了对传统摄影艺术中“以人为本”思想的一种翻转。这种变化对于西方摄影艺术而言，或可视为一场思维方式的地震。但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，由于坚持“虚静之心”的涵养是某种固有本性的生发，似乎并非难事。张新的摄影显然是这一当代世界摄影新思潮的中国表达。

   张新的宋庄脸谱展现的是宋庄艺术家群体的面孔，而对面部的特意抽象令面孔背后的生活和世界隐去了，“消失”了，与之相应，突显出来的是一张张的面孔，也仅仅是一张张的面孔。一般而言，摄影作为记忆的回放需要借助影像来讲述故事，于是人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关心影像中“那个”人的命运。但作为当代摄影艺术的一种尝试，张新的宋庄脸谱却试图放弃记录的传统功能。它以最为朴实的手法隐去了摄影者的既有痕迹。通过对瞬间细节的敏锐捕捉，让拍摄对象的面孔如静物一般自我呈现。人物的静物化，让这组照片散发着本雅明式的“灵韵”（aura）。在灵韵的笼罩下，与这些脸谱熟识的人们会产生一种独特的陌生感，而与之陌生的人们却从这些脸谱中辨认出了某种熟悉。就在一静一动之间，熟悉和陌生之间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艺术辩证法的张力和艺术家的魄力。

   做到这一点非常不易，因为它面对的是人的面孔。当一个人面对镜头，并且知道自己面对镜头的时候，人的表情会自发地具有表演性。然而在宋庄脸谱中，艺术家的面孔在面对镜头时，却如同面对一个对弈品茶的好友一般，流露出自然的微笑、淳朴的发呆、顽皮的惊愕、安静的沉思。如果我们熟悉这些艺术家的生活，就会发现这些表情每一天都会浮现在他们的脸上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，而又须臾不可缺席。如今它们被一瞬间抽离出来、凝固下来，与它的承载者，与它的背景，分隔开来，封存在这个由黑白两色所构成的朴素而又丰富的世界之中。黑白的反衬隐退了色彩，也隐退了背景的意义，这样的返璞归真凸显着面孔本身的鲜活，同时也让瞬间因为黑白的纯粹与永不退色而获得永恒。

   中国脸谱原本是将人物的个性直接表达出来的一种艺术表现方式。它以繁复斑斓的美学为其艺术构筑方式，京剧脸谱由此享誉世界。而张新所创造的宋庄脸谱则与之形成鲜明对照，极简主义的艺术风格和“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”审美观念让人物的个性和意义归隐。但这正如中国绘画中的留白，空缺之处正是想象力无限滋生之所。这种想象力空间的营造恰恰构成当代艺术又一不可或缺的中国元素。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，张新的这组宋庄脸谱正是当代摄影艺术的一种中国表达。它所讲述的是一个个仅仅属于面孔的故事，它所构筑的则是一场场不仅属于面孔，而且属于思想和世界的艺术狂欢。